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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峰:春联记│年俗

高峰:春联记│年俗24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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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联,吾乡俗呼“门对子”。

春联起自古代桃符之设,风习所及,源远流长。家乡有一句俗语,叫“豆腐渣贴门对——两不粘”。我小时候,乡下有“腊月二十五,推磨做豆腐”的忙年之活。那时候物匮清苦,过年这几天狂欢无忌,吃完鱼肉之后,紧接着就要开吃豆腐渣了。我知道豆腐渣不但难吃,而且绝不可以用来贴门对子。

春节临近,父亲从集上买回红纸、毛笔和墨汁。那卷着的红纸放在装杂物的箩筐里,被压得皱皱巴巴,展将开来,上面一层洒金,如黄蝶飞舞,弄得满怀满头均是。裁纸用的是母亲做针线活的剪子,有时干脆拿厨房里的菜刀。打开玻璃墨汁瓶,一股说不清的夹杂着臭味的墨香扑鼻而来。那时村里断文识字的少,能拿得动毛笔的更少,通常是村干部或小学老师。有一年,写字的人揽活多了,腊月二十九我家还没排上队,直到年三十的午后,有的人家都开始放鞭炮开始过年了。父亲急的团团转,发狠心要让我们读书识字,最起码能写个门对子。

上到五年级的时候,上面突然通知,由冬季改为夏季毕业。多出来的半学期,是新来的一位陶老师带课,这个学究般慈祥老人,破天荒地给我们开了一堂“写大字”课。没有教材。全凭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个个空心字,又在里面标注笔划顺序和走向。“大、天、夫、丈、上、下”,就这么六个字,足足让我们练习了半年。另外,他尤重握笔方法和写字时的坐姿,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,强调要做到“正直”二字,胸不贴桌,背不靠椅。握笔的力量也在他的考察之中,有时候,他会乘你不在意,从背后突然提你手中正在书写的毛笔,若提不动,说明过关。交上去的描红本又发下来了,我的本子上几乎每个字都被打了红圈圈,特别满意的打了两个、三个红圈圈。回家拿给父亲看,他对满纸的红圈圈表示满意,再向他伸手要钱买笔买墨,均获支持,可能父亲会想,今年我家不用再请别人写门对子了。

“鱼游春水,鸟占高枝”父亲认死理,年年裁红纸让我写这一幅春联池塘挖好了,鱼却向往大海树上垒巢了,鸟又飞向天空执笔的手开始颤抖我字如其人,越写越廋,越写越丑父亲也没有实现理想仍在一幅春联中寄寓他的家园之梦

这是我写的一首有关春联诗。父亲没文化,但是,有几副春联是不给乱写的,必须雷打不动,年年如是。比如:大门联:“忠厚传家远,诗书继世长”“新年纳余庆,嘉节号长春”。比如灶台联:“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”。比如菜厨联:“才饮长沙水,又食武昌鱼”。比如横批:“鱼游春水”,“鸟占高枝”,等等。我家住在江淮分水岭丘陵地带,古属六安州和庐州交界之地,一般都在天近黄昏时吃“年夜饭”。也有性急的人家,也有传说是防止有人上门要帐的,年三十上午就把门对子贴好了。小麦面熬煮的浆糊要不稀不稠,恰到好处。如果熬过了,熟透了,就失去了粘性,刚贴上去的春联,一转身就会脱落。涮子是用几束稻草扭结,对折捆绑,再剪齐而成。贴大门的时候,父亲要亲自把关,左右上下,不偏不倚,符合联语规范。尤其是要在恰当位置以手抠出一个小洞洞,让两个铁制的门鼻子穿过,以服帖不皱为要。

正如大门联语所言,我家所传,“忠厚”有余,“诗书”不足。父母没有文化,不识字,我上学时刚好赶上“读书无用”的特殊年代。好在那是个稍有温情的年代,是几乎不要学费的读书年代,穷人的孩子在学校里混了几年,多少也算侥幸完成了小学学业。

我家原有四间门朝南的土坯草房,进门左边是大哥结婚的房间,当初找来漆家具的漆匠很有才,他把房门漆成了红色,再用黄漆涮出两幅对联,写的是隶书婚联:“鱼水千年合,芝兰百世馨”,这房门是不需要贴春联的,如今大哥早已分开住了,那幅婚联还在,油光锃亮不减当年。当所有的门都贴好春联后,父亲又嘱咐我们在大门的背后靠近门拴的地方贴“开门大吉”,在大门正对着的别人家的后墙贴“抬头见喜”,在粮圈上贴“五谷丰登”,在猪厩鸡笼贴“六畜兴旺”,在水缸、窗台、石磨、犁耙、井栏等处,在房前屋后所有属于我家的树上,都贴上“福”字。我曾经问过父亲,为什么要贴这么多?他说,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,这些地方,都住着一个神仙,它会保佑我们全家的。

我因为写春联而浪得小有名声,学校还没有放寒假,就有人家前来打招呼,定日子。在天寒地冻的腊月,我带着弟弟踩着冰渣子走在一家又一家写春联的路上。如果真的伸不开手,人家会架上柴火供我暧手,临走都能得到新炒的花生和瓜子,甚至还有留饭的。傍晚,村庄灯火初现,我的手里攥着历书,弟弟帮我拿着毛笔,我们已经吃饱了,正走在返家的路上。

因为写春联,又让我在很小的时候,就感受到了生老病死的刻骨之痛。在老家,有亲人死去要“三年不贴春联”,这是有别于春节喜庆而表达对亲人哀思,对逝者尊重的风俗。但也有贴黄色或紫色纸春联的。有一年,村里一位老人去世,我受邀前去写春联,临去前父亲反复交待,绝对不能写“俏也不争春,只把春来报”这样的喜庆春联,要写一幅流传本地的老丧联。我记住了,在紫色的纸上写下“守孝难还礼,思亲免贺年”,这是我唯一一次写这样的春联。

转眼几十年过去了, 工作之后,我“吃鸡又抓鸭”的忙乱,却没有恒心和耐力,终究没有把写春联的“毛笔字”幼功练成书法艺术。而时风流转,一浪高过一浪,往往出人意料。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暧入屠苏。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过去老祖宗们传下来的“写”春联,突然变成了批量生产,充斥市场的“江湖体”印刷品。人们也开始图懒省事了,那些过去注重文化品位的人家和朴实敦厚的门第,甘心情愿为那些尔虞我诈的商家们做着免费广告。有时穿行街巷,恶俗泛滥,千联一面,令人无法容忍,年味也因此寡淡,不知何时是个尽头。

寿州高峰,原名高峰,当代诗人,1965年6月生,安徽省寿县人,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,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寿州诗群发起人,曾在《诗刊》《青年文学》《诗歌月刊》《星星诗刊》《诗潮》《扬子江诗刊》《绿风》等发表作品。有诗集《水泊寿州》,现居寿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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